Post By:2021/8/26 16:09:06
上午十点多了,画家于军老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:陈老师,今天是十七,李村大集,咱们去趟李村吧。本来坐在电脑前赶着写拍摄方案的我,丝毫都没有犹豫就答应了。他说让我抓紧收拾一下,一会孟姐就来接我。没等我关闭电脑,孟姐开车已经到了门口。孟姐叫孟秀英,同于军老师一样,都是省美协的会员。坐上车,一行三人沿着烟青一级路,朝着三四十公里开外的李村方向一路飞驰。
于军老师是个感情很细腻的人,前些日子一起小酌聊天时,说起了过去的故事,我无意中说起年轻的时候在李村大集上吃脂渣的事,他说他也吃过,我们就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李村大集吃脂渣的味道和感受。我慨叹道:恐怕现在找不到这口儿了。于军老师说,有,能找到,我前几年去李村大集淘宝时还吃过呢,等过几天我带你去找找当年的老味道,我随口应承了下来,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行程。
路上,我闭上眼睛,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李村大集上吃脂渣的情形,如同电影画面般一帧一帧闪现在了眼前......
李村大集上的脂渣饼,当地人俗称“猪肉麻山”。麻山,原是对花生粕饼、豆粕饼的称呼,因为榨油需要用麻袋片儿包裹炒好了的花生、大都等原料,放在一个个约四五十公分直径、五六公分高的生铁圈内,以脚踩实压平,然后一层层摞起来进行压榨,麻袋片里剩下的糟粕,就是“麻山”。过去加工猪大油也是采用压榨的方式,把猪“花脂”洗净,在大铁锅里炼化出油,因为“花脂”经过炼化后,脂渣里依然存有少量的油,于是便将脂渣用麻袋片儿包裹起来,同压榨花生油、豆油一样进行二次榨油,剩下的脂渣便被结结实实压成了饼,因此称作“猪肉麻山”。
那是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,有一年青岛日报社组织了一个百村新闻调查活动,由于我经常在青岛日报和广播电台发表一些新闻稿件,青岛日报农村部的张黎民主任,点名把我从工作的乡镇抽调到了新闻调查小组,带着我在当时的沧口区(今为李沧区)进行调查采访工作。有一天,我们在李村镇东里村采访过程中,恰巧遇到了在这里建棉花储运库的我老家村里“瓦匠队”的人们,大家在“异乡”相见,十分欢喜,几个跟我相熟的伙计嚷嚷着一定要去他们宿舍“哈”酒,征得黎民主任同意,我便和他们一起准备晌午回他们宿舍。回宿舍的路上,忽然下起了雨,一开始不大,过了一会来了一阵急的。由于棉花库建筑场地都是粘性极高的黄泥,一旦下雨两三天都不能施工,伙计们道:还是你有福,不用跟我们一起去宿舍吃大锅菜儿了,走,咱坐环行车(公交车)去李村大集吃脂渣。
李村大集最早见于文字记载,是明万历《即墨县志》,其建置篇载:“市集,在乡十二。李村,在县南六十里”。据此可知,在明朝的时候,李村大集已属青岛乡间十二大集之一。至清朝末期,李村大集已形成繁荣一方、辐射百里的规模了,交易的商品无所不有。李村大集以逢二、逢七为集日,利用李村河的沙滩为市场,其买卖之繁盛,可谓“首屈一指”,每逢集日,青岛市里、即墨、崂山、胶州、莱西、平度甚至潍坊的诸城、高密等地四面八方赶集的人,皆汇集于此。
接近大集的时候,雨变成了细细的。站在李村河桥上放眼望去,绵延四五里的李村河滩上,花花绿绿的赶集的人们人头搓动,穿着塑料雨衣的,打着油纸伞的,披着蓑衣的,戴着“雨帘(斗笠)”的,或大声吆喝,或窃窃私语。正值晌午饭口时分,炉包子的胡秫秸帐子里,飘出了浓浓的香气,卖火烧大锅菜的“篷布拉”里,吆喝声此起彼伏。一张张破旧的小饭桌儿周围,围坐着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,叫上一盘炉包或者两个火烧一碗油脂麻花的大锅菜儿,白瓷茶碗儿里倒满了烈烈的流亭机场白酒或即墨糠酒,一只只大的、小的酒碗儿碰在一起,一张张古铜的、白皙的脸儿对在一起,大家不分工农商学,不分贫富贵贱,嘻嘻哈哈融合在一起,交流着各地的信息,交流着一集的收获。
我们几个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穿过炉包、火烧“篷布拉”,来到了一个脂渣摊儿上。大集上脂渣摊的生意是最火爆的,那个时候,能吃上一碗脂渣再来上一碗儿流亭机场白酒,算是享了一顿“清福”呢。煮脂渣的摊子上,一个“蛇皮袋子”大棚一支,密密麻麻摆上大小不一的桌子,马扎儿、小板凳儿堆在一起,各人拿了坐下来,一口大约有十印大的铁锅,用铁桶做的炉灶支将起来,鼓风机吹得下面柴火忽忽,上面满锅的脂渣在浓浓的汤里咕嘟咕嘟哆里哆嗦,老板吆喝一声:谁要火大的?谁要火轻的?棚里便此起彼伏响起了回应。不一会儿功夫,一锅脂渣便“抢掠”一空。老板大声嚷道:“脂渣两块一碗,不用抢,都有,都有,即墨糠酒一块钱一茶碗儿,自己倒”。说着,搬出一个“猪肉麻山”用瓦刀嘭嘭啪啪往锅里一阵猛砍,眼看着又一锅煮好了,我们几个人立马围了上来,捞起旁边早已覆上塑料袋儿的大碗,老板用大勺子给每人盛上冒鼓尖山一大碗脂渣,再撇上一勺老汤,老板便盛便说:“葱花儿香菜辣椒面儿,自己看着弄”。这热火朝天的场面,我还是大姑娘上轿——头一回见到呢。
几个人围坐下来,用左手端着酒碗儿,右手掐着筷子,粗声大气喊一声:哈!于是几个酒碗当啷当啷碰在一起,狠狠实实呷上一大口,滋啦着嘴儿夹起一大块哆哆嗦嗦的脂渣,满口淤腮,嚼一下满嘴淌油,偶尔吃出一两根麻袋线儿,大伙也都不会怪乎,用筷子挑出来,丝毫不影响兴致地继续大口“哈”酒,大块吃“肉”......
遐想间,于军老师狐疑地道了一声:咦?李村大集哪去了?!
我从车窗望出去,长长的李村河已经没有了过去脏乱的河滩,更没有了熙熙攘攘的李村大集,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美的无法形容的景观河!李村大集哪去了?费了一顿周折,终于找到了搬迁后的“李村大集”。到了入口,我的心不禁凉了一半:这样封闭式的市场,会有往日那大锅柴火煮脂渣的吗?转来转去,终于打听到在市场外围的南坡顶上有一家,心里暗呼一声:上天不负有心人!三个人急促促来到南坡,果然见到了大锅脂渣的摊儿。
脂渣摊儿不是很大,防晒网搭起的凉棚下面,摆着十来张干净的小饭桌儿,桌位上,零零散散坐着一些外地来的农民工,吃着小碗儿的脂渣,喝着廉价的白酒啤酒。铁桶做的炉灶里,依然柴火正红,大铁锅里依然脂渣咕嘟嘟冒着热气,只不过锅里的脂渣已然不是从前的“猪肉麻山”了,而是变成了市场上到处能买得到的油炸花脂渣了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我和于军老师每人要了一大碗,捞过七八瓶冰镇了崂山啤酒,掀开瓶盖儿,咕咕咚咚倒上一大碗,两手端着一饮而尽,夹起一大块脂渣送进嘴里,依然是满口淤腮,依然是满嘴淌油,细品间,似乎依然还是那从前的滋味儿。周边小桌上的几个农民工籍着啤酒价格的话题,和我们攀谈了起来,从各自的家乡,说到外面的世界,这一个脂渣摊儿这一碗碗脂渣儿,竟一下子拉近了距离拉近了心灵。混迹于市井,找回了我年少年轻时候生活的影子,混迹于市井,我深深的感受到人其实没有什么可以俯视的资本,我们需要的是仰视,仰视一切身边的人和事物,才会不断得到进步,才会不断得以升华,起码是心灵上的升华。
一位满头银发的长者坐在邻桌,听着我们说话,问道说:你们是不是从哪里过来的?我说是,我们是专程从即墨过来寻找这一口儿的。长者认真地看着我们说,他小时候就跟着爷爷赶李村大集,为的就是能吃上一碗脂渣,今年已经八十四了,每逢李村大集,都要在老伴儿的陪同下来吃上一碗。一辈子了,就好这一口儿,一直忘不了这个味儿。看着长者情有独钟的样子,我不禁心念一动:这廉价儿的脂渣啊,多少年来不仅仅满足着市井百姓的“口福”,更是寄托了一份浓浓的乡愁啊!
回来的路上,我默默地凝望着美不胜收的李村河,心里对比着今天和从前的李村大集,想着李村大集上的大锅脂渣摊儿会不会有一天消失,一股莫名的惆怅,竟从心底幽幽而起......
2021年8月24日深夜于青岛